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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的小鹿(小说)

  一  路丽经过工厂大门时忘了下车,嗖地一声就滑下了门前的缓坡,冲了出去。看门的胖老头在背后嗷嗷乱叫,好象还瞪着眼骂了句什么,路丽却一点也不恼。人真是怪物,高兴时候,骂也感觉那样亲切、合理,那样的易于接受。她挺直了胸,两腿更加用力地猛蹬。凉爽的风呼呼吹来,吹散了秀美的鬓发,抚摩着她那白里透红的脸颊。抬头望望,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橙色的云一道一道的,仿佛抖开了巨幅的长绸;东湖的涟漪浮金跃银,又宛如跳跃着无数红鲤鱼的碎鳞片,连岸边垂柳也在浓绿中添了一层红,变成了金黄。  是的,今天一切都好。马路上,无论是步履匆匆的,还是安闲踱步的,几乎人人脸上都堆着甜蜜的笑;连路丽身下这辆“飞鸽”牌破车也轻快了些,不那么费力了。提起这辆车,它真让路丽伤透了心:往日一出门,它就吱嘎吱嘎乱响,甭打铃,沿路行人也会纷纷让开道。那一道道的目光!哼,仙女骑癞猪!本来,一个漂亮姑娘,偏骑上这么一辆破车!  有什么办法呢?二级工路丽想一辆新车都快想疯了。进集体所有制小厂5年了,5年里一车而不可得,这能怪谁呢?怪那些自行车工厂吗?据说很多厂的生产已经饱和;怪国家吗?国家每年自行车的产量递增率都高得惊人。市场上经常能看到许多新车摆放着,但那要凭券供应。有门道的人,5年兴许买到了10辆。路丽不行,她爸爸是个清洁工人,谁也不会巴结他以图倒垃圾?没办法,爸爸将自己骑了多年的“飞鸽”让给了路丽,自己去挤公共汽车。听妈妈说,这车还是生路丽两年前买的,这么说,已经25年了;“飞鸽”老了,羽毛脱落殆尽,翅膀衰而不举,要飞不起来了。妈妈常叹息说:“我每天在商场门口看车,不知看过几千几万,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的新车呢?”爸爸不爱叹息,却喜欢拍拍车子:“你呀,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除了车胎没气,哪儿都有气。好好好,明天再推到修理铺,换俩零件还能骑仨俩月的。”这些话路丽听了好多遍,听一遍生一份烦恼。  现在,烦恼被熏风吹得一干二净。过几天,也许路丽和她的新式“飞鹿”牌女车就会出现在马路上,再也听不到破“飞鸽”吵闹不休的噪声。那时,这个城市说不定会因失去了惯有的特色而遗憾呢。  二  上午,路丽象往常一样坐到工作台前。奇怪,今天的话题怎么尽是自行车呀?坐在对面的小于揶揄地说:“喂,小路,厂里分给你一辆新车,彩色飞鹿!”  路丽慢慢用台钳夹上一个工件,她不想理他。  “真的,路丽,厂长刚才专门来通知你去领呢。”  同事们附和着,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路丽沉下脸:“你们别不要鼻子!”  鼻子不能不要,它可以呼吸和分辨香臭。同事们讨了没趣,便转换了话题。小于说:“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的国家汽车生产都过剩了,正开展什么汽车大战,斗个你死我活。”  “听说现在都发明了氢气汽车,不烧油,只用水……”一个青工说。  “当然。人家自行车都带玻璃罩儿的。”小于比划着,“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冒烟的都棒!”  路丽忍不住笑起来。汽车么?她是不敢想的。她只要一辆自行车上下班就够了。趁大伙乱嚷嚷,她悄悄问身边的组长刘大姐:“刚才小于说什么自行车自行车的,真的吗?”“你还真信了哇,哪有那样的好事给你?厂里一共才分到了两辆车。下班就开大会分配。”  “才两辆?”路丽的心一下凉了。这个400人的小厂,要是有300辆的话,她或许还能摊上1辆。因为排在她后面的,还有刚进厂的100多个学徒工。唉,路丽呀,命中注定你是不该骑新车的呀!  下班时,工人们集中在路丽所在车间的厂房里,三、四百人或蹲或坐或歪,灰涂涂地一大片。只有厂长站在一块忽忽悠悠的铁皮上,手里拿着两张纸片,大声说:“工人同志们,这次我们只分到两辆,僧多粥少哇,同志们,希望大家能体谅国家的困难。现在,根据厂职工代表大会的决定,采取抓阄的办法进行分配。这虽说是消极点儿,比过去领导决定已经前进了一步。现在我们……”  工人中有几个鼓起了掌,小于和另外几个年轻人跳下工作台,喊起“职代会万岁”“小‘飞鹿’万岁”来。一阵狂闹后,抓阄开始了。工作台的正中,许多白纸卷放在一只饭盒里。人们依次绕台一圈,把手颤巍巍地伸进去,拈起一张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厂房里听得见一声声轻微的叹息,地面上出现了一片片白纸,仿佛9月里白色的落英。  “啊,上帝!”小于的尖叫划破了沉闷的气氛。  “摸着了吗?”许多脑袋伸过来。  小于的脸色刷白,小胡子下的大嘴沮丧地搭拉着,一副可怜相使一向讨厌他的路丽也产生了同情心。听说他的时髦女朋友已多次声明急需一辆新式女车,这个小于,不知道抱着多少虔诚的希望!然而希望却象肥皂泡一样,在阳光下闪耀了一下五彩的光泽,旋即便破灭了。  路丽想了想,走出了队伍。刘大姐一把扯住她:“干什么?”  “我不抓了,弃权!我不抱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了。”  “哎,你真傻。你怎么就知道抓不着呢。”  路丽回到了队伍,在一片叹息声中走近饭盒,伸出两个指头,准备去夹最上面的那个纸卷;手抖了两下,竟没夹住,它旁边另一个纸卷却被碰得露出了半截儿。路丽忽然改变了主意,把它抽了出来。  奇迹出现了:纸卷上分明盖着厂长的大印!路丽下意识地一把将它捏在手心里,狂奔了出去。燕子在水面上闪电似地掠过,轻盈地钻向空中。  “路丽中了!路丽中了!”人丛中发出一阵惊呼。路丽红嘴唇的血液流失了,长睫毛上竟沾上了两点泪花。太突然了,突然得令人难以置信!天哪,她觉得手里捏着的不是纸片,分明是一头金色的“飞鹿”,她怕一松手小鹿就会从林间的小径飞逝!  凭那张满是褶皱的纸,她从厂长那里换来了一张杏黄色的硬卡—自行车购买券。  三  金色的小鹿在大森林里飞奔。它们昂着多叉的角,翘着短短的尾巴,闪着美丽花斑的身子一纵一纵的,象大海里的快艇。啊,这不是眼前的真实景象,而是一部纪录影片的某个画面。  不,这不是电影画面,而是眼前的事实: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不可胜数的“飞鹿”和“凤凰”、“飞鸽”、“永久”在同向或反向地奔驰,汇聚成两条洪流。彩色而金黄的三角架,电镀的晶白的把手,挡瓦和钢圈,在夕阳的斜晖下闪光。呵,“叮铃铃!”玲玲盈耳的铃声赛似山泉击石,幽谷禽鸣。路丽情不自禁摸了摸提兜里那张硬卡。凭着它,再数上154.5元的票子,小鹿就会降临了。那时,路丽就会和快乐的小鹿为伴,轻盈地在林中奔跃,在溪边徜徉,晶亮的湖水映下了小鹿和她的倩影。春风徐来,吹皱了一湖春水,等到湖水再次波平如镜时,出现在水中的是两个人影,是她和他。他长得并不漂亮,也是出身于工人世家。俩人站在一起,人人都说是美玉配块生铁疙瘩。然而路丽爱他忠厚老实,有事业心。知道吗?他还是厂革新小组的成员呢。他擅长无线电技术,却不能满足女友对于一辆新自行车的愿望。厂里有个干部子弟曾拍拍他的肩膀:“喂,要不要自行车?条件不高,替咱哥们装一台落地收音机。”他拒绝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路丽知道后,十分赞赏他的骨气。“今天一定要让他知道好消息。”路丽心里说。当然,先知道好消息的应该是爸爸妈妈。爸爸一定还是乐呵呵的样子。爱叹息的妈妈呢?会不会又要叹上一口气,再流上两滴喜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