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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河埠头

  我的出生地是江南水乡杭州仁和的鹤山前,也有写作岳山前的,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我们的方言里“岳”与“鹤”同音;二是“鹤”字的笔画太多,要在扁担、箩筐上写地名比较地麻烦。至于是不是“岳山”比“鹤山”更有气势才做这样的改动,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鹤山实在是太小、太低,把它叫作山都有点抬举了它。

  不过,听老人们说,鹤山倒真是一只仙鹤变的,那是一只受伤的仙鹤,有一天飞到我们村子,一只翅膀断了,飞不了了,便就地变成了一座鹤形的小山,鹤头朝着东方的太阳,左翅化作了一座更小的山,耷拉在山后的空地上,右翅没了,化作了山前的一个大水塘。

  鹤山前自然村就散落在这个大水塘的周围。水塘往西有一条狭窄的水路,可以行船,更有活水倒灌,因此,这个似塘似河,像金华火腿形状的水面,便成了鹤山前村民生产、生活的依靠。只是,乡亲们与大水塘“金华火腿”的交往都要靠河埠头来完成:挑水、淘米、洗衣、沐浴、运货、迎娶送嫁、端午龙船,生活的、生产的、风俗的、文化的,河埠头承载了太多的功能。正因为此,在我童年的生活里,大水塘周边大大小小的河埠头给我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鹤山前的河埠头,虽然没有塘栖、乌镇、同里这些水乡古镇的河埠头那般精致,但也是用平整的长条石板从岸上一直砌到河底的,岸口有宽敞的平地,水线处有足够十几个人站脚的平台,左右两边是伸入水中的台阶,水线平台与岸上平地之间依河岸的落差不同,有三五级或七八级石台阶相接。那时的许多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河埠头。

  婚嫁时的河埠头是村里最热闹的所在。锣鼓响起了,婚船的乌篷上贴上了大红喜字,橹上结着红绸,新嫁娘的哥哥或者弟弟扶着缠了红绸的桨伫立船头,舅舅中最年轻力壮的从闺房里把外甥女背出来,红衣红裤红鞋红头巾的新嫁娘是“不情愿”离开娘家的,因此,她的双脚不能着地自己“走”出娘家,哪怕舅舅年纪再大、体力再弱、闺房距河埠头的路程再远,舅舅都必须把新娘子一口气背上婚船,外甥外甥女结婚舅舅们有上位坐,这一点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舅舅背着新嫁娘气喘吁吁地来到婚船边,还得等待站在船头的新一代“舅老爷”的上船指令,新娘子的哥哥或者弟弟在船头拿桨笃三下、用脚噔三下,爆竹声声里,老舅爷才能跨上一步,把新嫁娘放在船头上,由新舅爷扶新娘子进船舱。

  嫁女是喜事又似乎不全是喜事,毕竟,新娘子要离开娘家、离开本村了,朝夕相处的人从此成了客人。此时,新娘的父母不会在河埠头露面,人群中还有可能有一双幽怨的男青年的眼睛。在喜庆的氛围中,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到河埠头给新嫁娘送行,仪式是庄重的,空气却是凝重的。

  但是,或许在几里地外的另一个河埠头,却是另一番情景,那里的喜庆是真正的喜庆,在“来了来了”的欢呼声中,婚船徐徐靠岸,一切的仪式跟前一个嫁女的正好相反,唯一不同的是,背新娘子下婚船、进夫家的是新郎的舅舅。锣鼓爆竹声中,新娘子一出船舱,迎接她的是后生们“掀头盖掀头盖”的叫声和女眷们对她的嫁妆、身材的“啧啧”声。头盖是要等待进洞房时才能掀开的,新娘子的身材却一目了然,至于新娘子的长相如何,有经验的大婶们已经从送亲的舅佬的脸上看出了端倪。

  在我的记忆里,鹤山前的河埠头还有另外几次热闹。生产队缴公粮的日子,村里的妇女和孩子搭船去塘栖是一次;端午节闹龙船也是一次。我们村里没有龙船,端午节那一天,外村的龙船会到我们的“金华火腿”里耍一圈闹一场,然后是一个河埠头、一个河埠头地筹粮筹钱,村里每户人家为了讨个彩头,一般都会意思意思的,龙船的主人们也不嫌多嫌少,意思到了,图个开心、热闹和吉祥。

  当然,鹤山前的河埠头上演更多的是平常的生活剧。那时,那里的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因此,一大早,河埠头出现最多的是挑水的人。然后是淘米洗菜的人,洗漱的人,最后是浣衣的人。次序好像有不成文的规约,谁都不会打破,当然,洗马桶之类是不会去河埠头的,它有专门的小水塘。到了夏天的晚上,河埠头是村里人乘凉的好地方。大人们坐在岸上平地享受水面吹来的凉风,孩子们坐在水线平台直接把双脚浸入水中。对孩子们来说,河埠头还是他们趴着台阶学会游泳的地方,从石头洞里摸到土步鱼,钓到黄鳝的地方······

  可惜,这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村里人不再重视家门口的大水塘了。是因为有了自来水,还是因为通了汽车,抑或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太广阔,河埠头已经承载不下人们的需求和希冀?反正,大水塘连通活水的水道被垃圾堵了,河里的淤泥不再清理了,河水发臭了,一次又一次建房造屋产生的建筑垃圾蚕食着水面,河埠头废弃了、坍塌了,与河埠头相关的一切活动没有了。

  现在,我的故乡,连河埠头也消失了。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的情况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