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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崇高捍卫尊严

  不同的群体和时代都有自己特定的崇高表象和行为方式,人们在体验这些不同的崇高情感时,可以从中解读出不同的内涵,从而形成不同的审美感受。这些崇高的表象和行为方式无论是外在的形式还是内在的精神都有一定的差别,但却拥有相同的特质。如自然的崇高首先表现在形体的壮观和力量的强大上,而人类的崇高常常在冲突、对立中突现出来。毕淑敏在其高原小说《昆仑殇》中,将人类脆弱的生命放到恶劣强势的昆仑山中去冶炼,谱写出一曲为捍卫尊严而演绎崇高美的交响乐。

  在《昆仑殇》中,毕淑敏笔下的昆仑“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重艰辛。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和功绩。”昆仑山庞大的体积不但让人惊叹,还给人以厚重、压抑的心理感受,一种自然的崇高美突兀在人们的眼前。除了拥有先进精密的装备使安全得到一定保障的科学考察者、登山爱好者等有勇气征服如此庞大险恶的高山,谁还有勇气在“摄氏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下”,徒步穿越“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我们守卫在昆仑山边防的战士们就有这样的勇气。

  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冬天,某军区总部下达了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的指令。由于高原缺氧,军区领导在部署拉练任务时,将眼光滑过昆仑防区最高军事指挥官――“一号”的头顶,落在另一戴着呢军帽的野战部队的司令身上。刹那间,历来都备受重视的“一号”,感到前所未有的苦涩,他不允许自己被忽略,更不允许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在竞技场上,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于是,“一号”全然不顾昆仑高原的险恶,决心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尊严,主动请缨“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一切从难从严。”他非常清楚“严酷的自然条件加上苛刻的人为要求,昆仑将士以血肉之躯和昆仑相撞,后果将难以设想。”可他需要这样崇高的壮举去“震撼十个呢军帽”,去向军区领导证明昆仑防区是不可漠视的。对于军人来说,对于相当一级的军官来说,尊严比生命更可贵。

  在昆仑防区作战室里讨论有关拉练的问题时,“一号”向下属回忆他在边境与另一国官阶与他相当的少爷兵会晤时的言语交锋。对方坦率地说国界的双边什么都不长,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随即发出这样的疑问:“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国家与国家之间,竟然为了仅仅几平方英里如此贫瘠的土地,要彼此扑上去紧紧扼住对方的喉咙?”“一号”毫不迟疑地回答:“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出产一种最珍贵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尊严!”

  尊严是一种理性的、独立的、人的自我价值体系,是人格的最根本的价值,体现的是人有价值地生存,是人的价值的崇高境界。有价值地生存不是寻求简单的物质享受,它是人们在为谋求发挥本质力量中,铲除横亘在面前的障碍而进行的奋力抗争。“一号”既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更要维护整个昆仑边区的尊严,所以他毅然作出在高原拉练的决定。大人物由于情势所迫以及自己的境界已经修炼到一定的高度,所以当他们作出崇高的行为时,常常给人一种合情合理的常态感。如后羿、大禹以其崇高的行为成就了人类的幸福,他们拥有非凡的神力和智慧,他们被神化的名字本身就放射出壮丽的光芒,与普通人可以达到的精神境界相距太远。生活中,能够真实深刻地触击人们灵魂深处的,恰恰是那些处境与普通人相近的人的崇高行为。他们用卑微的力量去抗衡几乎无法抵御的对手,用不堪一击的脆弱生命去完成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这如蚍蜉撼大树的行为较之伟人的行为来说,更具有崇高的悲剧美。动员拉练的标语贴出来了,生活在高原上的士兵们非常清楚这次拉练意味着什么,他们完全可以轻易地、毫不内疚地让自己与这次行动绝缘。他们没有身居要职,并不承担捍卫整个昆仑防区尊严的责任,他们无须做无谓的牺牲,可“拉练指挥部”收到的请求书,居然有厚厚的一摞,它们都是士兵们用鲜血写成的,他们要用行动捍卫个体生命的尊严,尽管他们的动机带有某种功利性。

  出征了,这群胆敢藐视强大对手的士兵们将有怎样的结局?“号称万山之父的昆仑山,默默地俯视着这支庞大而渺小的队伍,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二十年前,“一号”“曾第一次领教过昆仑的神威,他的战友十分之九牺牲在这块荒漠的山野。缺氧和严寒象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人们的头顶,不定在哪个瞬间。就永远刈去一条生命。在吃光了骆驼背上拉的给养,又吃光了拉给养的骆驼之后,整个部队陷入绝境。”吞噬了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昆仑,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更显巍峨,它象一头饥饿的巨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这群敢于挑战自然神威的凡人。士兵们对潜伏的危险视而不顾,这是急速行军的号令,在缺氧的高原上急速行军无疑是场灾难,可军号“不仅传达命令,而且传达了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它激发了士兵们沸腾的热血,这是一种誓与巨大的昆仑山抗衡的豪迈精神,是人的崇高。

  昆仑的夜是一种“撕不破,扯不烂,揉不碎,砍不断”的状态,是一种“深远浩瀚的混沌”,“它用自己无边无际的翅膀,遮挡了人们企图认识它的视线。”谁敢向昆仑的夜挑战,谁就是在自寻死路。拉练士兵们的感官被黑暗打败了,“人们精神上的防线开始崩溃”,队伍处于无序的溃散状态。而暗夜里唯一能唤醒士兵们麻痹神经的号声,也由于严寒不能发声。昆仑用它冷酷的黑夜,静静地蚕食着这群敢于藐视它的人的尊严和生命。李铁,这个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号长,非常清楚地知道,让号音在风雪中长久嘹亮地响起意味着怎样的代价,他没有丝毫犹疑,用智慧和超人的力气吹响了“挟带着火焰般的力量,像岩浆样喷薄而出”的军号,队伍重新集结起来了,是李铁用生命换来的。是的,正如“一号”所想的那样,李铁本不该到昆仑来当兵,本不该把军号吹得那样好。可他不仅来了,而且还要博取功名。岳飞、辛弃疾、陆游都为功名痴狂,我们的士兵又有何理由放弃?这是男人的尊严。

  如果说“一号”在维护整个昆仑防区尊严的下面,还掩藏着一点与呢军帽斗气的私心;如果说普通士兵狂热地加入拉练的行列,都有着自己光明的小算盘;那么在整个行为中,最没有私利的是作战参谋郑伟良。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多次反对拉练,反对追求形式而拼命驱赶战士投入人为的苦难中。他不是胆怯怕死,也不是藐视功名,而是站在更科学的角度去审视现代化战争的成败不以苦难和生命为代价。先进的作战思维是现代化战争的特点。在物质匮乏的过去,崇高的献身精神是军人们守护国家,建立功勋的动力,而现代化战争时代,献身精神应在呵护传统精神的基础上,力求以最少的牺牲谋求更大的效益。军人不怕牺牲,但不能依此而漠视军人宝贵的生命。黑色的死伤数字刺痛着郑伟良的心,他冒着冲撞领导自取其辱的危险,悲愤地表达着自己善良的愿望,“单纯追求苦难而忽略军人生命的价值,正是对传统的背叛。”他认为生命的尊严高于一切,在和其他士兵一起,与险恶的自然作艰苦斗争的同时,他还怀着一颗更加勇敢的心,与保守、固执的强权斗争。他将他的观点忠实地记录下来,小心地放在前胸的贴身处,那是给军区党委的建议,那是为了避免更大牺牲的良苦用心。而他也在拉练胜利到来之时牺牲了。郑伟良的思考和牺牲已不属个体的意识和行为,而是所有军人实践其人格尊严的象征,是军人崇高精神的整体面貌。

  综观毕淑敏的《昆仑殇》,维护尊严、追求崇高成为昆仑军人的精神支柱和动力源泉。他们通过战胜恶劣的自然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用狂热盲目的献身精神来维护集体的荣誉;他们用生命赢取功名。在这里,崇高已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和范畴,它是无数个体的集合,它捍卫的是整个团队、民族、乃至国家的尊严。